第一章-《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


    第(3/3)页

    陈排大吼:“这要是战场上,我一枪毙了你!”说着就有拉枪栓的动作,枪口对准了我。

    我这回傻眼了,因为我知道里面压满了实弹,紧接的一个项目就是多能射击。这是那帮劳什子参谋搞的鬼,不把我们练得枪都端不稳就不让打枪,因为平常打没什么区别,都是高手。

    陈排的眼睛告诉我,他是认真的,我在任何地方也没有见过那种怒火,电视上也没有见过。

    我没办法,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跑,结果他瞪着眼睛:“赶紧滚蛋!”

    我不敢犹豫了,举步就冲。

    陈排被我远远地丢在了后面。

    这个科目我是第二十三名,我到了终点就没时间犹豫了,因为马上就有新的科目等着我,而且苗连怒气冲天地瞪着我呢!

    多能射击我稳扎稳打,打了第一名,算是挽回一点儿分数。

    我们在操舟通过复杂水域考核的时候,我看见天上一架迷彩色的、机身上有醒目的红十字标志的米8-直升机从头顶掠过,去往省城的方向。

    我知道,那不会是别人,只有陈排。

    13.把铁从矿石里面取出来,叫作提炼(4)

    我的身边没有了陈排,总是觉得空落落的,少了很多依靠。在以前的集训当中,我们俩是一直在一起的,在很多人眼里,一个少尉和一个小列兵怎么可能成为搭档呢?我想不是什么军衔的原因,是因为我们都是年轻人,也就是大家所说的“兄弟”情谊在里面起作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18岁,他像哥哥一样关心我,爱护我。我对他也真的跟亲兄弟一样。

    陈排的消失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但是随着比赛的逐步深入,脑子里的杂念也就没有了。争强好胜的冲劲使我不顾一切,想要在随后的比赛中把分数争回来。

    比赛结束的时候,我得了第二十一名,离第二十名只差一点点分数,具体多少记不清了,好像总分在5分之内。我的三个单项科目成绩是第一的,这就多少挽回了我们苗连的一点儿面子。

    苗连的遗憾和失望不是一点半点的,在他的眼里,他最好的两个成果就是陈排和我,先是陈排进了军区总医院,再是我的成绩不是特别理想,连前二十名都没有进。这就意味着我以一名之差失去了入选“狼牙”特种部队的资格。

    我却不关心这些,因为即便我是第一名,也铁定不会去什么劳什子“狼牙”大队,我就是死也不愿意离开我的侦察连,离开我的苗连,离开我的陈排,还有我在侦察连的好多弟兄。我那时候不懂得什么叫真情可贵,但是和他们在一起我很开心,就是吃苦也是苦到了一起。我一直就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一直到现在都是,尤其是兄弟情谊,我对女孩反而不是特别看重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女孩天底下有的是,但是真正的兄弟,你能找到几个?我后来回到社会上,再也没有像在部队一样,一下子就是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兄弟的那种感觉了。所以,我看《兄弟连》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因为我们虽然没有经历过什么世界大战,但是战士之间的情谊是一样的。我不由得感叹:“兄弟连”这个名字起得好啊!以后如果有条件了,我也写一部自己的《兄弟连》,写写我那帮兄弟,我日夜想念的兄弟们。

    写现在这个东西是我最费劲的时候,因为我不得不一再停下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很多事情是我不敢回忆的,也是不忍回忆的。我常常想,如果我不去参军,我应该是什么样子?也许和很多刚刚毕业几年的大学生一样,没心没肺地快乐着、游戏着。但是我当了这个兵,我的快乐背后总是藏着这些沉甸甸的隐痛。

    比赛结束以后,我才有机会问苗连:“陈排的情况怎么样?”苗连的脸色不是太好,最后说:“我给你准假,你明天一早搭基地后勤买菜的车,进省城去总医院看看陈排吧,晚饭以前回来。”他没有说什么情况,但是我已经从他的眼睛里面看出来不是很好,具体怎么不好,他不说,我也不敢问。因为我知道他还在为我们连的比赛成绩恼火,哪怕有一个进了前二十名也好啊!

    但是后来我知道,他已经不再为我们的比赛难过了。

    我当天晚上一夜未眠,心情激动得不行。我赶紧加班替陈排给对象写情书,因为快一个礼拜了,本来一天一封的,现在这么多天都没有。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虽然那个时候我离18岁还差一个多月,但是在我们连,对女孩心理的了解绝对是舍我其谁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进了省城。我就不再说进城市的感觉了,只要在野战部队当过兵的都会有一样的感觉。以前我在连里总觉得自己的气质好得不行,这回我真意识到,自己和当代都市文明之间已经出现差距了。军人的牺牲往往不是战场上的,很多小地方的牺牲也是很严重的,如果我不是这个身份,就不会有这个感慨。因为大多数的军人都觉得这是和他们没关系的两个世界,他们只有部队和老家两个世界,我呢?我本来就是大城市的大学生啊。

    我到了菜市场,跟炊事班长道了别,就去找陈排。我买了一张城市交通图,给钱的时候,那个大妈笑眯眯地说:“解放军同志,走好啊!”我当时眼里一热,真的有了一种人民子弟兵的感觉。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了自己和总医院的位置,然后标出了最近的路线。结果一看,没有直达的公车,只有环线的,要绕一个大圈子。我再看看街上的公车慢得跟老牛似的,心里想,这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陈排啊?

    我想见陈排想得不行,就把大檐帽一摘,将里面的压簧取出来,然后把帽子塞进那个挎包,把袖子一挽,常服的风纪扣打开,裤脚卷到膝盖以上,然后开始向着那个方向猛跑。

    我向着军区总医院猛跑。

    我向着我的陈排猛跑。

    省城是个很大的城市,军区总医院在城市的另外一段。中间的直线距离我估算是20公里左右,只是不知道这种旅游交通图的比例尺准不准。因为是平坦得不得了的公路和人行道,我估计一个半小时足够跑完了。而坐公车的话,如果堵车(因为我来自大城市,所以我知道繁华的城市一般都会堵车),时间就不一定了。而我必须尽早见到我的排长。

    那个城市的朋友,如果在那年的那天,正好在我经过的街上走,不会注意不到有一个黝黑消瘦的小列兵光着头、挽着裤腿在狂奔。

    那个小兵,就是我。

    结果,跑了大概15公里的时候,我被军区散布在街上的纠察拦住了。

    两个纠察一伸手,我赶紧放慢速度停住,把自己的士兵证给他们看。

    一个纠察就问我:“你跑什么?军装怎么穿成这样?”

    我上气不接下气:“我……我要去看我们……我们排长……”

    他们看看士兵证,知道我是哪个军的,再看看我胸前别着的“某军区侦察兵大比武某某年度纪念”的胸徽,上面是一个经美术处理过的矫捷豹子的侧面剪影。多说一句,我一直对设计这种部队小东西的人员意见很大,譬如这个胸徽的图案设计,跟puma似的。弟兄们吃了这么多苦,结果最后的纪念就是个puma的自动复印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是缺乏审美吗?

    一个纠察就问我:“你是来参加侦察兵比武的?”

    我这时候稍微缓过神来,点头说是。

    另一个纠察就说:“你们排长怎么了?你去哪儿看他?”

    我就赶紧说:“他受伤了,我……去军区总医院看他。”

    俩纠察对视一眼,又说:“去军区总医院你往这儿跑什么?”

    我一怔:“地图上不是写着吗?”我赶紧拿出来,我不相信自己会看错。

    侦察兵会看错旅游地图?

    一个纠察看看:“你也不看看哪年的?这是前年的了,你在哪儿买的?”

    我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

    另一个纠察就说:“总医院去年就搬了,在这个位置。”他在地图上一点,我脑子一下子就炸了。在另外一端,离我跑过来的位置只有3公里的地方就是总医院。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当时急得要掉眼泪。***!那个卖地图的老太太为什么对我笑眯眯的?原来是把前年的积压货卖给我了?!

    眼泪吧嗒吧嗒,我正要往回跑。

    “哎!你站住!”

    我回头:“班长?”

    一个纠察就说:“别跑了,你这么跑影响军人形象。”

    我着急地说:“我要见我们排长,我要见我们排长……我晚饭前就得回去!”这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了,要知道从省城到我们集训的湖泊足足有30公里的山路啊!

    俩纠察看看我,然后就说:“你把军装穿好了。”

    我穿好后,一个纠察发动三轮摩托,另外一个坐在他的后面。我还在傻着。

    一个纠察:“上来啊!”

    我反应过来,赶紧上了侧面的挎斗。

    三轮摩托起动了。警灯开始转,警笛开始响。我搭着纠察弟兄的摩托风驰电掣地冲向总医院。

    我那个时候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天下当兵的是一家”。

    虽然我知道街上的人都会误会我是被他们抓住的违纪小兵,但是我顾不了了。

    因为,我离我的陈排越来越近。

    14.把铁从矿石里面取出来,叫作提炼(5)

    很多年以前,在一个离我很远的城市,一个小列兵,坐在纠察弟兄的挎斗摩托里。

    很多年以前,在一个离我很远的世界,曾经有那么一种情感在我的心里流动着。

    一路上飓风撕扯脸的感觉,一路上红灯径直闯过的画面,一路上市民们好奇的目光,一路上纠察弟兄默默无言的神态,一路上由于堵车我们冲上路边的人行道,还有一路上耳边掠过的高楼大厦,像一股久违的泉水一样一点点渗入我那如黄河滩一样干涸的、四分五裂的心。

    然后我的心就一点点被这股泉水侵蚀,如果说回忆真的这么痛苦的话,那么我不要回忆。但是我的陈排,我的陈排的故事,又有谁知道呢?

    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少尉排长,在人民解放军中这样的少尉不下十万。如果我不说,那么永远没有人知道了。他的故事就和很多平凡的军人一样,在这个变得浮躁势利的城市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在梦里,曾经和他在一起的战友会梦见他的笑脸,还有那嘶哑的笑声。

    但是我想,谁都不敢再提起他,因为每一次提起,都会让我们每一个人心中如刀割一样难受。

    但是我想,我必须提起他,我要告诉大家,在我们的军队里,有那么一个平凡的少尉排长,是不应该被忘记的。

    哪怕自己的心被撕碎,流出鲜红的血,我也是要这样做的。我已经是个害怕受伤的人了,但是为了我的陈排,我的弟兄,我宁愿再次受伤,哪怕伤口不会再次愈合。

    我们半个多小时就冲到了军区总医院的门口,我下车跟纠察弟兄道谢,他们摆摆手就走了。我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当时忘记了问他们的名字,后来就没有机会去问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脱下了军装,可能天各一方,如果他们有幸能够看到我的小说,请一定要给我留言,我想和你们一起喝酒。大醉一场,然后高唱一曲最俗的、几百万军人都会唱的歌:《咱当兵的人》。

    我冲进总医院,这时候我遇到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在我的小说里面占据重要地位的人。但是我现在不能说,不是故弄玄虚,因为这会冲淡大家对陈排的关注,我现在还不想让大家从这种情绪中摆脱出来,因为,陈排值得大家现在集中所有的注意力。

    我冲进了陈排的病房。

    我再次见到了我的陈排。

    他在一个向南的三人病房,窗子开着,阳光洒进来。他的同屋是两个地方的病人,周围都有亲属陪床,有的在削水果,有的在读报纸。

    但是我们的陈排在最里面的一张病床上,孤零零的。

    我们的陈排没有人照顾。

    我的泪水一下子出来了。

    陈排一转脸看见了我:“小庄?你怎么来了?”

    我跑过去扑在陈排的窗前,眼泪哗啦啦的:“陈排,我来看你……”然后,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了,只有我的眼泪哗啦啦地流着。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但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一切坚硬的心在真挚的感情面前,都是脆弱的。

    陈排笑了,眼中隐约也有泪花闪动,但是他没有哭。

    这时候我才能认真打量我的陈排,他的胡子长出来了,脸依然英俊,但是神色黯淡。他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痛苦地转着身,摸着我的光头。

    什么都没有说,只有含泪的微笑。

    我缓过神来以后,陈排的第一句话就是:“成绩怎么样?”

    我说第二十一名。陈排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问他病情怎么样,他说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我知道他心里很伤心,除了因为我的成绩没有进前二十名,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自己再次失去了冲刺特种部队的机会,那是他一直的梦想;但是我就是不明白,看起来这个病并不是很轻,他为什么还要参加比武呢?

    我问了他这个问题,他半天没说话。

    最后,他问我:“你怎么看待军人这个职业?”

    我想了半天,一片茫然,因为我确实没有这个概念,我不是一个想把军人当作职业的人,我当兵是为了爱情的冲动,后来被老炮锤得不练不行,然后因为环境被逼得不能不当文书,最后为了我热爱的苗连、陈排和我热爱的弟兄们,我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吃苦也愿意,所以我成为优秀的侦察兵是一个绝大的误会。

    陈排笑笑,说:“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说是作家,是艺术家。

    他说:“我没你那么高深的思想,我从小就喜欢看人民子弟兵,喜欢看《地道战》、《地雷战》、《渡江侦察记》这些老电影,我的理想就是当兵。那时候老玩打仗游戏,后来上了中学就看《兵器知识》、《世界军事》这些杂志,知道什么叫特种部队,什么叫职业军人。再后来我就上了军校,家里不富裕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当兵,就是想当侦察兵,想进特种部队。到了咱们军区,我就知道‘狼牙’大队,就一直想进去,想得不行。”

    我说:“那你也不至于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今年你养一年养好了,明年再来啊,‘狼牙’大队又不会明年就撤编。”

    陈排苦笑,我后来才琢磨过来这种苦笑的含义。

    他最后说一句:“如果我一定要倒下,我宁愿自己以特战队员的身份倒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认真。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他说过的这句话,虽然大家觉得这好像是很俗的国产电影里面的对白之一,但是陈排真的是这么说的。

    我当时一蒙,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又不打仗什么倒下不倒下的?

    他就不说这个了,我就给他讲了好多我们比赛时候的趣事,譬如操舟的时候哪条船打转啊什么的。他笑得很开心,我尽量讲得详细点,我知道他想听这个。

    我当时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位置很低,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把自己胸前的胸徽摘下来握在手里。最后我不得不告辞的时候就把这个胸徽塞在了他的枕头下面,我知道这个可能只值几毛钱的胸徽对他的意义,因为上一次他就没有得到。只有全部比武完成的侦察兵才有这个。虽然我知道一些官把这个当作小纪念品送给很多无关的人,譬如地方干部、大款、小蜜,虽然我知道他们手里成把抓而接受的人也不会多珍惜,但是,我不认识那些官,我只有一个;我的苗连也不认识,他也只有一个;我的弟兄都不认识,我们都只有一个,而我的这个是属于陈排的。

    我知道,这个胸徽对于他,是什么意义。

    后来我到了“狼牙”特战大队,虽然上面明令所有的臂章和特种部队标识要严格保管,不得丢失,否则要记过处分,但是我还是得说自己丢了一套。我把这套保管得很好,宁愿挨一个记过我也要把它给我的陈排。结果等到我打电话给苗连的时候,才知道陈排已经转业了。我拿着电话愣了半天,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陈排。此一别直到今天,我不敢见他,因为我害怕让他回忆起这些往事。

    后来我到了“狼牙”大队跟军医打听,才知道“强直性脊柱炎”大致是什么。我不懂这些医学,除了野战救护,我对别的什么都不懂。我印象当中,就是陈排的症状当时还不是很严重,他的身体底子好,所以一般的大运动量训练还挨得过去,但是军区的侦察兵集训就是两回事了。因为侦察兵集训不是大运动量的观念,是超负荷、不断逼你突破极限的观念,这就顶不住了,而且好像就是在训练结束的时候是一个极限点,所以连着两次,陈排都是在最后比赛的时候不行了。

    “强直性脊柱炎”的医学原理我不懂,有的朋友告诉我说原因不明。但是我要谈一点儿自己的看法:长期大运动量的结果,练出来的毛病。陈排的训练量是很大的,中学时期就是体校田径队的,而且为了特种部队的梦想,他一直在进行大运动量训练,上了军校更是如此。到了野战部队侦察连,他除了带兵训练就是自己给自己加码;为了侦察兵比武拿个好成绩,最后能够得到“狼牙”大队的入选资格,我经常看见他晚上一直训练到熄灯。人天生的身体和骨骼就是有区别的,有的人就是不能进行这种太厉害的训练,我想陈排天生就是这种人,虽然他可以腾空连踢四个酒坛子,但是不证明他的身体天然就健康。于是他就积劳成疾,为了一个特战队员、一个职业军人的梦想。

    最后还是没有做到。

    后来我要走的时候,陈排突然抓住我的手说:“小庄,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问是什么。

    他说:“你明年一定要来!你一定要进‘狼牙’大队!”

    看着他的眼睛,我再次泪如雨下。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误会!我为什么要当兵,为什么要当侦察兵,为什么要参加侦察兵比武?我为什么要走入军人的行列,来体验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我为什么要看着自己的弟兄为了这样一个在我看来没什么意思的梦想把自己练废?

    但是看着他的眼睛,我不能拒绝。我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指缝流出来,流在我已经变得粗糙的手心里、手背上。

    在那个瞬间,我一只手被陈排抓着,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泪水哗啦啦,心情哗啦啦。我感觉自己的心底有一种东西在变硬,它慢慢钻出我的血液,慢慢渗透我的全身。

    我不能不答应陈排,我怎么能够拒绝陈排?换了你,你怎么拒绝?你能告诉他自己其实不应该当兵吗,还是告诉他自己觉得特种部队是个没意思的劳什子?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生死兄弟,他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他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我们其实是一个人,因为我们是战友,我们是兄弟,我们生生死死在一起,永远不能分离,就像树根盘根错节地长在一起,拿刀也砍不断,拿火也烧不烂。

    我必须答应陈排。

    那时候我真的开始明白,什么是军人,什么是真正的职业军人。我为有这样的兄弟而自豪,而在无数个突然惊醒的夜里,我都泪流满面,恨不得撞得头破血流,然后再大哭一场。

    那时候我知道,我的生命和我的心已经不属于我自己。它们属于我的战友,我的兄弟。就是把这条命送出去,我也要做那个劳什子特种部队的队员。因为这是我的战友的嘱托,我的兄弟的嘱托。为了他,我愿意去死。

    于是铁从矿石里面取了出来,这个过程就叫作提炼。

    关于陈排最后的下落,我一直不忍心告诉大家。我知道一点儿事实,我不能不说。如果我不说的话,就对不起我的陈排,我的战友,我的兄弟。

    陈排,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某集团军某机械化步兵师大功某团侦察连一排长,中共党员,排级转业,特等伤残军人,无立功记录,曾受过团级嘉奖一次。江苏南京人,出身普通工人家庭,18岁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陆军学院侦察指挥专业本科,21岁到基层担任排长,历时两年。后因身体伤残转业回家,地方安置在一个残疾人企业担任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这是文字上的记录。

    眼睛能看见的呢?

    由于病情发现过晚,他逐渐由下肢瘫痪转向腰部瘫痪,最后全身瘫痪,只有两只手还可以正常活动。

    我最后得到他的消息是,他还没有结婚,我想我的情书没有起什么作用。

    顺便再说一下,他以前的绰号是“佛山无影脚”,也就是说腾空以后在空中可以连踢四脚,准确地踢碎四个酒坛子,以一个英武的姿势落地,然后首长们掌声不断,感叹我们侦察兵的神武。

    陈排的这个经典画面在当时的电视新闻和电视专题片曾经被反复使用。我不知道你们看过没有。

    15.吻过我的光头的你的唇

    其实,我冲进总医院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小影。

    我从纠察的摩托上跳下来,玩命地往里跑,结果没有走旁边的人走的小门,而是从车走的大门进去了(你们要是去过部队的话都会有这个经验吧),门口站岗的哨兵不乐意了,赶紧喊我。我哪儿顾得了他啊,使劲儿地往里跑,结果在还没进大厅的时候,就被一个陪大肚子的老婆来检查的黑脸少校拦住了。

    我不敢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说:“首长!”还赶紧敬礼。

    少校一脸严肃:“瞧你什么样子?跑什么?把军帽给我戴好了!”

    我赶紧把歪了的帽子戴好。

    少校眯眼看我的胸徽:“侦察兵啊,了不起啊?跟这儿撒野?”

    我急忙解释:“不是首长,我来看我们排长,我们排长……”

    少校眼睛一瞪:“就是天大的事情,你也不能违反规定!你是哪个部队的?是不是觉得收拾不了你了?”他老婆挺着大肚子,直拽他:“没你的事儿,你瞎管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辩解,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是少校我是列兵。

    少校一背手,喉结一骨碌,我知道要坏菜——这位大爷要训人了!你们没有领教过基层主官训人的本事,那是长期带兵培养出来的,没有个把小时你别想走人。

    我心急如焚,眼看距离陈排咫尺之遥,结果碰见这么个铁门神。

    还没想出什么办法,就听见那面有人喊:“十五号!过来,结果出来了!”原来是个女护士,声音清脆,但是霸气十足,有点儿指手画脚的意思。

    我哪儿顾得了看她啊,一直低头想自己的办法。结果,我没有想到那个少校立即干净利索地转身跑步过去,到了那个小护士面前,就差一个立定敬礼了,他一脸笑容:“护士同志,情况怎么样?”我当即就感叹什么叫一物降一物啊,你臭nb什么啊你!

    小护士爱理不理:“胎位不正,你们去趟妇产科找找大夫!”她甩手把检查结果给他,转身就要走,一副公事繁忙、日理万机的样子。少校急忙拉住她。

    可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了她的侧面,那个我日思夜想的侧面。我是一定不会看错的!在最艰难的时候,最痛苦的时候,最寂寞的时候,最失落的时候,她就在我的身边、在我的脑子里、在我的心坎里温柔地陪着我,快乐地陪着我,义无反顾地陪着我。

    我脱口喊了一句:“哎!”

    那个少校一回头:“喊什么?现在没你的事儿!”

    护士疑惑地看我,但是随即惊讶起来。

    我跑过去,冲着护士:“小影!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处说起。那手之温暖之柔弱之芬芳,我终生难忘。你们知不知道我回去后三天没有洗手,直到擦拭完我的81自动步枪留下满手枪油后不得不洗。如果你也有半年没有和异性有过任何接触,哪怕是语言上的,你就会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在我们那个鸟团,我们老说“养只猪都是公的”这种蛋话,但是确实是真的。在大山里半年、在集训队一个月加起来七个月,我没有和异性有任何哪怕是语言上的接触,只有和小影,那是精神上的接触。

    那个少校一把把我的手打开:“你干***什么!越来越没德行了!你哪个军的?你们带队连长是谁?”

    小影张着嘴看了我半天,那种惊讶是我一生难忘的。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又握住了小影的手。

    那个少校这回不客气了,一把把我推开,我的帽子从光头上掉到地上。

    小影这时候说话了,嘴还张大着,但是眼睛已经笑了:“小庄!哎呀,小庄真的是你!你死到哪儿去了!我都没想到在这儿能见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傻呵呵地笑:“是我是我!”说完把帽子从地上捡起来要戴上。

    小影欢呼着,像一只小鸟:“别戴别戴!我看看,我看看!你怎么剃了个秃瓢啊?”

    这回轮到那个少校傻眼了。

    少校张大嘴:“你们认识啊?”

    小影:“认识啊!他是我的……”她眼珠一转,“我的老乡,一块儿参军的!”

    少校看看我们俩,明白了点什么,旁边老婆就拉他:“走走,赶紧走!别跟这儿丢人现眼了,找大夫去!”

    少校很明显怕老婆,赶紧扶着老婆往电梯走了。

    大厅里的人很多,但是在我的回忆里好像只有我和小影面对面地站着,互相看着对方不说话。因为不知道怎么说话,我不知道怎么跟我日思夜想的天使说话,她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又黑又瘦的小庄说话,我们就这么傻乐着。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再多的语言都是多余的。

    小影变了,好像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了,因为人的想象是会有误差的,但是她依旧俏丽,依旧明媚,依旧让我想得不行。到现在为止,我找的女友其实都是她的影子。

    小影傻笑半天,泪花出来了,她在脸上那么一抹:“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我天天在镜子里面看自己看习惯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啊,不就是剃了个光头吗?

    小影擦着泪花,看看我的胸徽:“哎哟!跟哪儿捡的?”

    小影不愧是小影,第一句正经说的话就差点把我顶个跟头。思维如此敏捷、语言如此锐利的女孩我怎么能不爱她呢?而且要爱就爱到不行。

    我还挺不好意思:“我……自己得的。”好像我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而不是去参加了值得一生纪念的硬汉的比武。

    小影下一句话照样把我顶得一愣一愣的:“就你?你还军区侦察兵比武啊?我问你,你见过侦察兵吗你?跟我这儿吹吧就!我估摸着你顶多就是炊事班打下手的,还是在哪个农场养猪?你那性子、那个懒样儿我还不知道你!剃个光头跟我这儿装彪悍啊?切!”

    我不好意思地笑,从此不敢跟任何女孩提及这段当时觉得可以炫耀一世的侦察兵比武往事。这个教训我是不会记不住的。

    小影踩咕我够了,才说:“你跑这儿干吗?”

    我说我找我们排长。她问我知不知道在哪科哪床,我一想傻眼了。其实苗连当时说了,我光顾着激动竟然给忘了,可见我这个侦察兵极端不合格!这么重要的情报居然没有刻在脑子里。

    我只能说我忘记了,只知道叫陈排。

    小影说:“你这个糊涂蛋,还敢跟我这儿装侦察兵。走,跟我走。我给你查出来。”

    我就跟在她后面走,她脚步轻盈如猫咪,我心情忐忑如老鼠;她气味芬芳如茉莉,我黝黑消瘦如煤块;她像一只蝴蝶飞啊飞,我像一只蜜蜂追啊追。

    然后我就到了陈排的楼层,她跟值班护士说了一声,我就进去了。她说在外面等我出来。我就进去了,顾不上再跟她多说什么。我的心又飞向了我的战友,我的兄弟。

    从陈排病房里红着眼睛抹着眼泪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小影靠在门边流眼泪。我急忙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道:“你都听见了?”她说听见了,我就不说话了。她问:“你真的明年还要参加比武?”我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我没有选择,我已经别无选择。

    她说:“来,你跟我来。”

    我看看墙上的表知道自己还有时间,就跟她去了。我不知道她带我去哪儿,但是我知道无论她带我去哪儿,我都会毫不犹豫,绝不徘徊。

    我跟着她左转又转,走来走去,走到了她们的宿舍。宿舍里还有一个女兵在照镜子,一看我们进来,先是诧异一下然后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小影在我身后把门关上,随着门的咔嗒反锁声,我当时的心差点从喉咙里面跳出来。半年来,我没有和异性单独相处过了。

    小影拉我在椅子上坐下,愣愣地看着我的光头、我瘦削的脸和冒光的眼。小影洁白如藕的手在我的光头上滑过,触摸着刚刚长出来的青青的头发,泪水吧嗒吧嗒地掉落在我的光头上。我闭上眼睛,她把我抱到自己的胸前,我的脸一下子被柔软包围,被芬芳包围,被女性的温柔包围。我贪婪地吮吸着芬芳,感觉到血液中一种异样的冲动席卷自己,好像什么东西在发生着裂变。

    “我给了你吧。”小影淡淡地说。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

    “我给了你吧。”小影抽泣地说,“你是为了我吃这个苦的,我给了你吧。”

    然后她把我抱得更紧,但是我的身体僵化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是的,我不止和一个女孩发生过肌肤之亲,但是我和小影绝对没有过,我甚至没有想过。我就是因为不能让她一个人上战场才去当兵,当然当侦察兵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小影流着眼泪,轻轻地吻着我的光头。

    我的头皮一阵一阵地跳动,我感觉到她柔软的唇。

    这是她第一次吻我。

    我闭着眼睛,承受着她的唇。

    女孩的、柔软的唇。

    陌生的感觉。

    我闭着眼睛,我听见她在脱自己的护士服。

    我一把抱住她,她仰起头等待着,但是我就是埋在她的胸前不让她脱衣服。我拼命克制着冲动,半年多我没有和女孩肌肤之亲,但是我不能,我绝对不能,我万万不能,我就是不能。

    因为她是小影,我不能亲手破坏自己的天使!

    “我是为了他,为了我的兄弟要去特种部队的。不是为了你。”我听见自己的喉咙沙哑地说。

    “就是为了你,我也不能碰你,因为你是小影。”

    我起身推开小影,她的脸红扑扑的,双眼泪花闪闪。

    我愣愣地看着她。

    她愣愣地看着我。

    然后,我转身出去了。

    最后,我听见小影的哭声。

    我戴上我的士兵军帽大步地走着,我不敢回头,我也不能回头,我的眼中还有着泪水。

    那时候接近21世纪的来临,一个17岁的男孩和一个19岁的女孩。他们在一个屋子里,他们彼此相爱,完全是精神上的。

    那时候我大步走着,军徽在我的头上,领花在我的脖颈,列兵肩章在我的肩上。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军人了。不仅仅从表面看起来我是个优秀的侦察兵,而且在内心深处,我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我有了一颗军人的心。

    不是说和小影发生性关系就不再是军人,我自己也不是这么保守的人,而是我认为军人的心由这三部分组成:有自己的理想——我的理想就是用我的一切包括生命保卫我的祖国和亲人,有自己的责任——我的责任就是完成陈排的心愿,也要有自己的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小影。她是我的天使,我可以碰任何人,但是我不能碰小影,起码现在不能碰。我会和她结婚,然后拥有她的一切,但是现在不可以,因为我爱她。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但是那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而这些,都是一个军人最神圣的,一个也不能破坏。

    我大步走在总医院的走廊。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走向我的明天。


    第(3/3)页